记忆中，父亲极少出远门，大多数时间在田里劳作。我们这里是退海之地，盐碱程度高，地贫瘠，不仅需要黄河水的大灌，还得下大功夫整理，否则很难有收成。土地难连成片，很零碎，远近都有，近的出门就是，远的有5公里多。父亲就在这些田里忙碌，忙出一家人的吃穿用度，忙出一家人的生活。

很多时候，我还没醒来，父亲就已经下地了。因为路途远，走着去，来回很不方便，父亲一般中午饭在田地里吃，自带干粮和一点咸菜。晚上回家很晚，父亲已是疲惫不堪。我们一家人等着父亲一块吃饭。饭前，父亲会喝上几盅酒。母亲从酒柜里拿出酒，早已炒好了自家种的菜。父亲的酒肴最常见的就是香椿炒鸡蛋，尤其是春天。我很好奇，问过父亲。父亲说因为香椿才和母亲相识，相爱，更因为香椿是难得的美味。父母一般在院子里只要能种香椿树的地方，都种上。香椿树成了院子里的一道风景，也是我们的最爱。

父亲一次吃着香椿炒鸡蛋说，红褐色的香椿芽傲然挺立在枝头，在春风的抚摸下像鸟儿张开翅膀一样迎接着春天，很美，很美。吃香椿芽，品春天的滋味，难得，难得。这对于只上过四年学的父亲来说可谓是很深奥了。因为年龄小，不大懂父亲的话，可对于香椿炒鸡蛋早已垂涎欲滴了。那个时候，我们这里生活条件很艰苦，主食基本是棒子面饼子，饭桌上极少见肉，连鸡蛋也是难得的奢侈品。可母亲为父亲喝酒竟然用香椿芽炒鸡蛋，足见父亲喝酒在娘心中的分量，其实也包含了母亲对父亲浓浓的爱意。

父亲打开酒，先凑到鼻子上闻一闻，闭上眼睛陶醉一会，然后慢慢把酒倒进酒盅里，端起来慢慢喝。父亲倒酒的那个动作，至今我还记忆犹新，想起来犹如昨日。我心里想父亲是怕酒洒出来，浪费了。父亲喝酒慢悠悠的，似是在细细品。香椿芽炒鸡蛋香喷喷的味道常常馋得我们口水都要流出来了。我们小孩子坐在饭桌边，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喝酒，其实是等父亲喝完酒能吃上一口菜，最好是香椿芽炒鸡蛋，因为等着我们的一般是咸菜。

这时母亲会说：“去！去！一边玩去，饭待会再吃，会叫你们的。”我知道，母亲赶我们是为了让辛苦的父亲好好地喝完那几盅酒。这酒不光是为了让父亲过酒瘾，更多是消除父亲劳作带来的疲劳和身体的疼痛！可我们知道，父亲喝酒总是舍不得吃菜，尤其是香椿芽炒鸡蛋，有时一丁点都捞不着吃，他总是夹起那点少的可怜的菜像喂小鸟似的一一喂到我们口中，自己干巴巴只喝那点酒。所以父亲喝酒的时候，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。有时，我们吃完饭又去玩了，而父亲依旧在喝酒。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，父亲闭上眼似是在回味香椿芽炒鸡蛋的香味。

因为母亲身体不大好，干不了体力活，种田和家里的大小事务全落在了父亲的肩上。母亲只能是稍作帮衬，很多时候父亲就不让母亲干。在我的记忆里，父亲就像是上满了发条的表，一直转个没完，从早到晚，从春到冬。春灌春播，夏种，秋收，冬储，没个闲。

小时候，我对父亲喝酒很不理解。吃都成问题，还喝什么酒？还要吃香椿芽炒鸡蛋？都这么奢侈？后来渐渐明白了。父亲干完活，喝上几盅酒，一天的疲劳随酒香飘走，也就是父亲说的“解乏”。因为长时间的劳作，父亲腰酸背痛，尤其是天气不好的时候更是厉害。父亲就用酒来缓解自己的疼痛，把愁苦溶解在酒里，能睡个好觉。父亲经常说自己就是活的天气预报，天气变化他早知道。你还别说，挺准的，很灵验。

由于条件限制，父亲喝的酒没有什么好酒，开始是几毛钱、几块钱的散酒，用瓶子或塑料鼓子盛着，后来是瓶装酒，带包装的，可无论怎样，酒肴少不了香椿。过了春天，香椿芽没有了，母亲早就把香椿树的叶子腌了起来，或者阴干存了起来。因为父母都喜欢香椿香香的味道，所以母亲把香椿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。我们家里一年四季都有香椿相伴。后来，条件渐渐好了起来，母亲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做“香椿鱼”。用水、鸡蛋、面粉、盐四样一起搅拌均匀，形成“面欠子”（我们当地的方言），把香椿芽洗净，然后放在搅拌好的“面欠子”里，用油一炸，待颜色金黄后捞起。因为炸好后的样子很像小鱼，所以母亲形象地叫它“香椿鱼”。“香椿鱼”的香味，真是无法形容，很好吃！渐渐地，母亲用香椿芽做的菜越来越多，比如香椿芽水饺、香椿蘑菇酱、香椿拌花生、香椿豆腐、香椿排骨等，各具特色，香味浓郁。

父亲虽然好酒，可不滥，极少见父亲醉过，我只看见一次，就是在姐姐上初二辍学的时候。姐姐见父亲很累，想替父亲分担一下。父亲好说歹说，甚至挥舞了一生第一次举起的拳头，把一盘香椿芽炒鸡蛋破天荒地摔了，也没劝得了姐姐。那一天，父亲真醉了，一直嘟囔着“没本事，害了孩子”。母亲在一边只能默默掉眼泪，一点法子也没有。我看着父亲生气的样子，心里很害怕，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生气。害怕归害怕，感觉那盘香椿芽炒鸡蛋可惜了，没能吃上一口。可姐姐辍学也没有给父亲减轻负担。姐姐被村里叫到了缝纫组，干义务工。父亲依然早出晚归，以酒为伴，以香椿为伴。

姐姐的辍学，让父亲有了戒心，给我们几个下了死命令，谁也不许再辍学，否则别进家门，自己一辈子就吃了没文化的亏，成天窝在田里吃苦受累，连吃穿都成问题，再也不能让我们吃这样的亏。只要有空，父亲就会督促我们学习。还以香椿为例给我们讲道理。他说，香椿树要想结出浓密的嫩芽，就必须把影响嫩芽生长的疯劲儿打掉。所以学习必须心无旁骛，朝着目标努力。我们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，一个个相继考上了大学。

因为父母的缘故，我们姊妹几个也都喜欢香椿，只要有条件就种香椿树。而父母则在老家的院子里种满了香椿树，一到出香椿芽的时候，我们姊妹几个不管种也好，不种也好，都有香喷喷的香椿芽吃。就连我们的孩子写作文也经常写到香椿，写到我们的父母，字里行间充满了浓浓的爱意。我知道，在他们的心里也生长着一棵香椿树，也会长出嫩嫩的香椿芽。

远在城里的四妹因为路途远来回不方便，就偷偷在楼下的绿化带里种了两棵香椿树，没等长出香椿芽物业人员就给拔掉了，让四妹心疼了好几天。

父亲的身体最终没能抵抗住劳累带来的巨大伤害。就在前几年，父亲得了病，不得已戒了酒。父母就把精力都用在了香椿树上。我们每次回家都会有可口的香椿做的菜，临走还不忘捎些回去。我们只要有条件就会打听香椿芽的做法，学会了回家做给父母吃。香椿也成了联系我们和父母的纽带，在一起谈得最多的依然是香椿。

那次回家，看到父母日渐苍老的身影，我心里一震，总感觉父母不会老，可他们真的老了。我知道，我们做不到能让父母多活多少年，但能让他们多幸福多少年，多开心多少年。我们姊妹几个都暗下决心，朝这方面努力，让父母有一个幸福的晚年。香椿花盛开